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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时间的推移

     发布时间:2017/5/27


    随着时间的推移,佛教和科学的见解达成了一致——了解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万法无常
    Over Time, Buddhism and Science Agree
    Understanding the impermanence of everything
    —including ourselves
     
    作者:大卫•巴拉什
    David P. Barash
     
     
     
    作者介绍:
    大卫•巴拉什(David P. Barash),进化生物学家、华盛顿大学心理学教授。新近作品是《佛教生物学:东方古代智慧遇见现代西方科学》(牛津大学出版社)。
     
     
    我记得我的祖父曾有些无奈地打趣说,让他真正感到自己老去的,是见到孩子们都已近中年。他说这话时我还是个孩子。如今,我自己的孩子虽然还未步入中年,但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成为祖父是很美好的经历,见证了生命的延续,就像坐在前排观看生命如何走向未来(有时甚至融入其中)。然而,衰老无疑也是死亡的象征,与其说它是生命的提示,倒不如说是终将死亡的提醒。祖父的死让我感到少有的恐惧,(通常是独自一人在夜晚的黑暗中)我不断地回顾他的生命,每一个人的生命,乃至于我自己的生命,我惊讶地发现:我们的生命的确非常短暂。
     
    万事万物,尤其是生命,都浸泡在时间的长河之中。我们知道,身躯终会衰老,我们终将死去。至少站在西方科学的角度来看,事实确实如此:一切终将结束,趋于混沌。但是,也存在另一种世界观,它与科学有着惊人的一致性,以一种全新的、甚至让人欣慰的方式,帮助我们重新审视那巨大而古老的恐惧——对时间本身的恐惧。提供这种世界观的,就是佛教。
     
    诗人叶芝曾经写到“无从把握”,佛教的观点与此如出一辙。佛教认为,任何事物都不能独立于其他事物而单独存在,没有什么能永恒不变,包括我们自己在内。试图执著于一个实有的、一成不变的自我,这是愚者的行为。时间不仅创造出混沌,它还制造出一个包罗万物,且令其无法从中逃逸的体系——无论有无生命,有情还是无情,都如潮起潮落般生灭不休。
     
    佛教认为,所有有机体系必然、也不可避免地会走向无常——即便某一事物是多么地奇妙而又辉煌。梵语中,anyita这个词意指无常。懂得了anyita, 便获得了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就能打开连接现代西方科学和东方古老智慧的大门。
     
    《物理学与哲学》一书的作者维尔纳•海森堡(Werner Heisenberg)是现代量子物理学发展的领军人物之一。他在书中写道:“在人类思想史中,最富有成效的进步往往发生在两种不同思想体系交锋的时刻。”与之相反,英国诗人鲁德亚德•吉卜林(Rudyard Kipling)曾写下这样的诗句:“东就是东,西就是西,二者永远不会有融合的时候。”作为一名受过专业训练的生物学家,我并不同意吉卜林的观点。恰恰相反,现代思想的重大进步,往往伴随着生物学和佛教两种思想的交汇。
     
    现代物理学揭示,即使看起来是坚实而持久的无生命物体,也处在不断地变动之中。例如,一根铁棒,虽然看起来是“实”而无空隙的,但其内部的大部分空间是“空”的。处在这一空间中的亚原子粒子,要么被认为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高速运动着,要么,被另一种观点认为以概率云的方式存在着,而不是如同一座纪念碑一样永远矗立不动。
     
    对于生物而言,世界则更加的变幻无常。正如叶芝的诗句:“随音乐摇曳的身体啊,灼亮的眼神!我们怎能区分舞蹈与舞者?”生物学家和佛教徒一致认为,生命总在跃动不休,它由无生命的元素所构建,也被无生命的元素所滋养。在每一个刹那,我们的存在仅仅发生于当下,难以预料,从来都无法捕获,也无法将之永远收藏。
     
    据载,佛陀年轻时,为了寻找摆脱生老病死、克服现实世界缺陷的方法,曾依止传统的印度苦行之道,历经苦修,几近饿毙。然而,他最终觉悟到的真相是:一切事物皆是短暂而不停变化的,终归无常。基督许诺永生,而佛陀留下的最后教诫中,却是以“衰败乃是一切事物的固有本性”而开始。
     
    不过,即便衰亡,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这是时间冲击现实世界所产生的无法避免的后果。正如越南僧人兼学者一行禅师所说,无常(anyita)与相续紧密相连。他写到:“回顾过去,你会发现,你不仅与你的父母同在,也与你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同在。”再观察一下,你又会发现我们“一直是空气、阳光、水、真菌和植物,……事物既没有诞生,也没有死亡。”如果能明白这个道理,并将它深植于我们不断变化的身体内,或许会彻底改变我们对时间的观念,亦能改变我们对投生地球的意义的理解。
     
    时间是无常的制造者,经由时间之手,亦揭示了无常,无常体现在每一个个体身上,毫无疑问,衰老是这一切最明显、最无可避免的展现。确切地说,身体如何衰老属于生物学中的老年医学领域,这一领域的研究对象有如:体细胞突变数量的攀升、弹性组织的减少、自身免疫反应的增加、端粒(即染色体末端部分,可比作鞋带末端的塑料绳扣,当细胞分裂时对染色体起保护作用)长度的缩短。大部分人体细胞复制60次左右就会趋向衰亡,这明显与端粒的耗损有着密切关系,因为每次有丝分裂都会使其缩短一点点;虽然现在还无法断定,由于年龄增长导致的衰老是否由端粒长度缩短所引起,还是衰老导致了端粒长度的缩减。
     
    无论原因是什么,不老的青春泉从未存在过。虽然我们可以通过健康的饮食、压力的释放,和定期的运动来延缓衰老,但最佳效果也仅仅是放缓其进程,而不能完全阻止。成为一名博物馆管理员,或一名运动爱好者,或只是一只精致的牙线器,只是西西弗斯相较于庞塞•德莱昂。(译注:西西弗斯触犯众神,受罚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巨石太重,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庞塞•德莱昂,西班牙人,庞塞从印第安人那里听到了许多关于不老泉的故事,于是他下决心找到不老泉,最终在寻找不老泉的途中中箭身亡)
     
    但这样的想法未免太过悲观。佛教认为,即使万事万物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迁变不息,这种无常也与深切的执著息息相关。最具有视觉冲击力的其中一例,便是西藏僧人制作沙画坛城的动人过程:用浸染五彩的沙子描绘出壮丽的曼荼罗,包含着各式图形的繁复设计,往往要花上多日的辛勤劳作才能完成,接下来,沙画会被隆重地清除无余。对我们而言,坛城即象征着万法无常,无论它曾经多么迷人、多么繁复、多么珍贵,而又多么重要。
     
     
    时间之沙:西藏僧人用彩沙创作坛城,象征无常。图片:查德•哈根
     
    多年前,我在华盛顿赛多伍利小镇的护林站等待野外准入证明时,无意中听到一段护林员的电报内容:“有一只死亡的麋鹿在艾格尼丝小溪很好地腐烂,完毕!”这位护林员不仅深知生态知识,还精准地诠释了佛法教义。虽然用“很好”这个词来形容一只正在腐烂的麋鹿,不一定能被每个人接受,但这个过程对一套健康的生态系统而言是必须,也是不可避免的。(“完毕”这个词倒是用得恰到好处)
     
    另一个与生物学相关的无常的例子,是举世闻名的多利羊,作为首只人工克隆的绵羊,它的出生推翻了之前的生物学教条。在多利诞生之前,人们普遍认为,脊椎动物的细胞一旦完全分化,生成例如肌肉、皮肤或是象多利“母亲”的乳腺组织,这些细胞将一直保持这种性状,不能再变成其他种类的细胞。
     
    当一个已经分化的细胞核被植入到一个去核的卵细胞之中后,一个由一组完整但类型却截然不同的细胞所构建的新动物便诞生了,这就是多利。由此可见,细胞分化并非前人们所认为的单行道。颇具讽刺意味地是,被植入到生命自身的,正是无常和改变的能力。
     
    无常的道理遍布于整个基因组之中,其他生物谱系的基因可以渗透到某种生物的基因组里面。这就是为何我们可以将大比目鱼体内的抗寒基因转入到不能耐寒的番茄的基因组之中(姑且不论我们是否应该这样做)。即使没有高科技人工的介入,所有生物持续进化的现实与生物的自我进化是密不可分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改变,且改变永无止境。细胞以及物种之间貌似存在着的严格界限,其实都是灵活且变动的。生命体的无常特质并不是无足轻重,反而,我们应该将这种特质视为生命体最为“核心”的部分——因为其根本深处,是无常和迁变不息。
     
    如果所有的生物体都融入到一个整体中,会发生什么?毕竟,每一条大比目鱼、每一棵胡桃树或每一个人,在当下都显得如此地独立和牢固,或者至少可以区别出来是植物、动物还是人。但每一个“这个”在很大程度上都是我们对时间及其影响的有限认知。等待足够长的时间,让时间发挥它的功效;那么,每一个生命都会变化、萌芽、成长、衰老,直至死亡。简言之,时间会证明一切。
     
    尽管如此,生物似乎总在与无常挑衅,而拒绝变化。生物体保持内环境平衡的这种过程,被生理学家称为“动态平衡”。这在哺乳动物身上十分明显,哺乳动物具有多种方式来保持体内温度的稳定,从而不受外界环境影响。然而,至少同样重要的是,生物的内部化学环境也保持着稳定:不能过酸也不能过碱,要有充足的钠、钾以及钙。如果没有精确、稳定及恰如其分的平衡,生命就会戛然而止。
     
    狭义而言,这是对“无常”的违背。但是生命所需的生理平衡只能通过物理学所谓的“开放系统”来实现,这种平衡需要定期摄入能量、从别处获得物质输入。这意味着即使生命体暂时出现一些貌似与无常规律的不相一致,也是需要通过不断地摄取新的物质才能发生。从微观来看,是运输能量的分子维持着呼吸与代谢;稍微宏观一点来看,是蛋白质和其他物质参与了生长、代谢和修复的过程。
     
    颇为矛盾的是,要维持表面上稳定的状态(即“生命”),就需要持续地对变化保持开放,因此,生物体要与周围环境进行交换。当交换停止,生命也会终止;但即便是生命已经终止的机体,仍在进行持续的改变——无论是通过分解、被吸收到其他身体,还是焚烧。回想一下前文中的麋鹿,它身不由己地经历了一场变化,这变化真是令人称奇。
     
    让我们来细想一下那只麋鹿,或者我们自己。当我们处在年轻朝气蓬勃的状态时,我们就会发现我们之所以能“活着”,主要依赖于两件事——呼吸和消化(或新陈代谢)。我们每次吸入约半升的空气,其中含有相对较多的氧和较少的二氧化碳。我们的身体将吸入的部分氧气与前期消化的食物分子相结合,从而产生能量。随后我们又呼出半升的空气,其中则包含少量氧气和较多的二氧化碳。我们的身体时时刻刻都在纳入“新”原子,“老”原子中的一部分被重新整合,另一部分则被排出体外。每隔几天,我们的身体就会大体上更新一遍,这让人想起一个叮当牛奶的老广告:“每天都有一个崭新的你!”不仅是每一天,它更是发生在每一小时、每一分、每一秒、每一瞬间。
     
    这就是进化,进化不仅产生生命,而且还支撑着生命。进化是一种变化——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改变生物谱系的面貌。有些生物进化得比较迅速(人类、大象、细菌),而有些生物则极为缓慢。后者包括一些奇特的动物,如腔棘鱼(20世纪30年代,当马达加斯加深海最后一尾总鳍鱼被抓走时,这个物种就灭绝了),新西兰鳄蜴(在靠近新西兰海岸的几个岛屿上发现的一种奇特蜥蜴),以及马蹄“蟹”(与蜘蛛有亲缘关系,该物种在几亿年中没有显著改变)。但即使是这些“活化石”,也将自身加入了进化的过程,随着时间的变化,当生存环境发生改变时,就像它们前寒武纪软躯体的祖先一样,要么继续进化,要么走向灭绝。
     
    禅宗公案中,那些难参的话头,旨在动摇修行人的线性思维,以让他们摆脱对这种思维方式的过分依赖。其中一个著名的公案,是要初入门者回答,父母未生我前,哪个是我本来面目?目前看来,一种好的解答应该和DNA沾些边才可以,同时这个答案也必然会包含兴盛与衰落、过程与模式、偶然和可能,这是一个矛盾而永恒的无常状态。
     
    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常表现在许多不同的层面:生化循环的生态流动,从出生到衰老,再到死亡,这是一条无法逃避的传送带,瞬息万变存在于生命体的方方面面。虽然记忆的连续性会让我们形成“恒定”的幻觉,但是心理学家现在认为,回忆不仅经常出现差错,而且与我们的物质身体一样无常。
     
    从科学视角看,在否定佛教提到的“自性(即固有、不变的特性)”这一点上,生物学家有充分理由站在佛教徒一边——因为在最深细的分子水平上,我们并不存在固定不变的特质。“时间是组成我的物质,”博尔赫斯写道,“时间是一条载我飞逝的大河,而我就是这条河;它是一只吞噬我的老虎,而我就是这老虎;它是一堆焚毁我的火焰,而我就是这火焰。”
     
    有一则东方神话故事,讲述的是某个国王召集了他的智囊团,询问他们,对处于时间变迁中的所有生命而言,永恒不变的真理是什么?他们最终达成共识:一切都终将飞逝。宇宙无常的秘密就像是它的必然性那样简单:以构建世界的种种物质为开始,然后又消溶于时间中。
     
    当艾丽丝•门罗被授予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时,《纽约时报》的一位编辑评论道:“作家可以对时间为所欲为,让它变快、让它变慢,亦可忽略它。但是当我们写下这个故事时,我们会发觉时间在我们身上的作用。”我的祖父对时间的感受最为敏感的时刻,是当他看到时间对他身边人的影响——尤其是那些他所爱的、曾经比他年轻许多,以及本应少受其冲击的人。
     
    当然,真相就是,时间总在作用于我们,没错,向来如此!以佛教的角度,可以帮助我们去领会时间造成的无常,甚至身处其中,而自得其乐。
     
    致谢:感谢法忠从生物学角度给予的参考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