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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教寺的镜子

     发布时间:2017/12/1


    程然

      最早知道通教寺,是因为一张北京地图。那上面标注了这所寺庙的位置。
      因为自己曾在来北京之初发过愿,要把北京地图上标示的寺院都要拜谒一番,即便如今它们可能空留了寺名,远非当初的盛况,成为街道,成为地名,成为车水马龙的市场,我也要亲自去看一看,感受一下。
      那是1993年,我在周末坐了地铁,在东四十条站下车,一路问人。年长的人给我指路,年轻的人一概摇头。就这样我才找到它。
      它是北京唯一一所二僧道场(尼众修行之地),地处二环以内,毗邻多年后食客们杀生无数的著名簋街。
      庙门背对着大街,门上贴着“非游览处”,在殿堂里和净处(厕所)都贴有“禁语”。是个很小的庙,只有一个院子,殿里供奉的主佛是阿弥陀佛,
       左边是地藏王菩萨,右边是观世音菩萨,两位护法神是韦驮和关公。那个时候,小庙还没有迎来送往的客堂,吃饭的五观堂也年久失修。学佛的人们唯一能够驻足的地方是法物流通处。
      我在院子里的澫团上礼佛,静立片刻就告辞了。
      第二次再去,时隔十年之久。
      十年过后,我已工作多年。家搬到离通教寺不远的地方。再次造访,是参加他们的念佛七活动。那是一年的春节。一共七天,出家师父们带领居士们念经礼佛。这七天任何时候都可以来随喜大众念佛,早上3个小时,下午2个小时。中午有斋饭。
      雨雪霏霏。路上几乎没有人。鞭炮或远或近地响着,提醒着我这是一个节日。对于劳累了一年的人们来说,节日是辞旧迎新的分界线,过往的辛苦和不愉快随着节日的到来被清空,肩上的包袱腾出了空地,准备迎接新的礼物,当然,也可能是新的烦恼。人们走亲访友,觥筹交错,欢聚或者团圆,
    180 似乎一切都以热烈的面目翻篇。但节日对于精进行持的隐者来说,时间和时间没有什么不同,上一秒和下一秒都在进行着归零和储备的工作,新陈代谢发生在每一刻。所谓节日,只是人为的命名划分罢了。日日是好日,日日都要用功办道。
      下午2:30,念佛准时开始。大家随着师父们的引领,持念“南无阿弥陀佛”绕殿而行。行者在持念六字佛号时,根据节奏来走路,“南无”迈左脚,“阿弥”出右脚,“陀”“佛”依次。整个队伍因共同的节奏而显得非常有序,不缓不急,与一呼一吸相契合。在一步一莲花的行法告一段落后,开始了快步念佛。走路的速度有点像小跑,引领师端立在佛前,大声地为大家唱念佛号。我的步伐可以跟得上,但气息非常重,只能靠心来念诵。
      整个过程里,不断地有新来的人加入,也不断地有人在退出。而下决心完整行法的人不为所动。这就像修行的路上,有人初学,有人退转,有人矢志不移。
        没有什么对错,只是人们的阶段不同。
      有护法的人打开了殿门,殿内的热气与自然的凉风相激,带来了清新的气息。下殿的时候,听见一位老居士介绍说,这是一步一莲花的走法,五台山的师父们就是这样走的。
      突然地,心里有些想念。
      冬天里的五台,少了喧闹的旅游者,该是怎样清冽威仪的修行时光啊。
      后来又去过多次。几乎都是陪朋友们去请法事。她们的至交,父亲,弟弟和孩子去世了,成为不安的原因。我看见这些朋友们或至诚叩拜,或悄悄泪流,与那些情牵的亲友做告别。每一次的遭遇见闻,都令我的修行盲区得到扫荡。
      第一回,是不信佛的朋友来说意外,我和几位同修发起放生和念经回向的活动,希望能为垂危的女孩子尽力。三个月过后,一直昏睡的女孩长眠。我告诉她的朋友去请做佛事超度。但这个事情于我,成了很长时间的心结。似乎因为女孩的逝去,我们的努力也彰示了无力与无奈。人们期待的奇迹并未发生。
    182   直到有一天,一位同修貌似不经意地为我解说,修行修出功利心也是有的。不在因地里观察,却斤斤计较果报的改变,难道不是妄执吗?
      所谓菩萨畏因,凡夫畏果。我倒是听到过多次。但发生到一件具体的事情里,才惊觉出自己的执着。同修不留情面,对我说,你有烦恼,会不会是因为法执?会不会为了维护你理解的教义,怕人们因此失去对佛法的信心和热情,而引咎自责呢?
      羞愧令我不能答。
      每个人与真理的相遇,都各有因缘。我们在彼此的路上,只是助力。这种力量或正面或反面,有时是推动,有时是阻碍,归根结底,是个人的因缘所致。我们夸大助力,忽视因缘,以己见来代替正见,当然会烦恼丛生。所谓真理,永远都在那一岸等待着,我们去投奔,或早或晚,急不得,计较不得,攀比不得。
      倒是那不信佛的人写下了通教寺佛事,在那告别的佛事中,
        她说她觉得平静而温暖。现在想来,未尝不是一种安慰。
      逝者长已矣。活着的人却还要继续前行。我的些微苦恼,经由通教寺,被照彻根源。
      又一回。带着好友去做佛事。她失去了孩子。却遇到了寺庙里的一位居士呵斥我们。居士的本意当然并非呵斥,她以为我们是游客,而那个时候师父们正在殿中念经,我们走到了大殿外,正要在空地上的澫团礼佛,护法心切的她大声地轰赶我们。习性里的愤怒又抬了头。’我和居士争执起来。当着我的好友,和另一些闻声来劝说的老居士。
      于我的私心里,是心疼自己的朋友身心俱痛,走投无路,对佛教也没有什么概念的她是第一次来这个寺院,我希望一切顺遂,不料却又见识了法执更甚的居士。
      我做的不好,反令对方烦恼。而好友也含泪解劝。那个情形令我难堪,仿佛是我受了伤,走投无路了。老居士们告诉我那位居士有病在身,也是来寺院帮忙。修得好修不好,都不代表寺院,
     寺院的庙门总是向所有受苦的人敞开的。一句话,我和好友都掉了泪。
      我后来深深地愧悔。
      老话里“五十步笑百步”,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了吧。我指摘居士不应法执.应该予不信佛初来的人以耐心,轻柔的引导;而我自己呢?为什么会着急生气?只怕给好友一个学佛人都是好人的初衷打了折扣?我是太想让别人都找到心灵的依归,而做了卫道士。
      不想,道无需我们这些尚不了道的人来保卫。
      道,也不是我们这些人能来光荣,或能来抹黑的。
      道在那里,我们尚在这里。
      道从来不会被添加或者被损伤。添加或损伤是我们自心的投射。
      承认自己的错漏,不足和妄想,承认道的圆满、自在和方便,才是我要做的功课。
      而护法的居士们,和我们这些红尘里向往真理的人们,都只是迈着脚步行路的人。大家有前有后,
        有做得令人如沐春风的,有不那么如法如理的,认清行人并非是觉者,就好了。
      当然,还有一回。是去听大安法师的讲经。
      也是冬天。没有雪,没有风,是生冷的天。赶在8点以前去了寺院,以为已经算早,可以在殿里听讲。却还是成了晚进的人,和许多后来者站在院子里。大安法师在殿里开讲,坐不下的人都站在天寒地冻的院子里听广播的传送。师父拥有盛名,出家前是外经贸大学的教授,被许多人钦敬。他一开口,却令我和同去的同修失笑。师父病了,声音完全哑了,困难的发声,令人揪心。法师讲了一上午,越到后面声音越自如,及至结束时已与常人无异。
      后来看见报道说,大安法师那次北上讲经传法,一直在生病,北京通教寺一站发了高烧,是摘了吊瓶上的讲堂。据说师父当时与相违和的身体说,就是死在讲堂上,也要上!
      为法忘我,为法舍身,也就是如此了吧。
      现在回想,那一天的寒冷,和那一天的亲历,都是那么值得。
       以后的岁月,我一定还会再去通教寺的。尽管那里的师父我总也不认识,居士们也在更迭流动,但那里发生的一切,皆如明镜,让我自觉,让我照见五蕴中的虚妄,而不盲目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