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殊(1884—1918),清末著名诗僧。他不仅能诗擅画,还通晓日、法、英、梵等多种文字,可谓多才多艺。但他身世飘零,心境悲苦,他一边想在佛教里寻求解脱,一边又纠缠于世俗情感,这些,都在他那臻于化境的诗作当中有所体现。 他内心痛苦: 《过若松町有感示仲兄》 契阔私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本事诗之一》 无量春愁无量恨,一时都向指间鸣。 我亦艰难多病日,哪堪重听八云筝。 他漂泊不定: 《吴门十一首之二》 碧海云峰百万重,中原何处托孤踪。 春妮细雨吴越地,又听寒山夜半钟。 《忆西湖》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他浪漫多情,渴望爱却不敢爱: 《本事诗之三》 碧玉莫愁身世贱,同乡仙子独销魂。 袈裟点点疑樱瓣,半是脂痕半泪痕。 《本事诗之七》 乌舍凌波肌似雪,亲持红叶属题诗。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 注:乌舍印度传说的神女,此处比喻弹筝女 《寄调筝人》之一 生僧花发柳含烟,东海飘零二十年。 忏尽情禅空色相,琵琶湖畔枕经眠。 《寄调筝人》之二 禅心一任峨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簑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他的多情与痛苦,来自哪里呢?这无疑和他阿赖耶识中的种子有关,和他前生的业力有关。但除了这种“内因”之外,他成长过程中的“外缘”也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苏曼殊生于日本横滨,父亲是广东茶商,母亲是日本人,她生母是其父之妾的妹妹,不是正式妻妾。生母在他三个月大的时候就离开了,他被生母之姊抚养到6岁又被送回广东老家,独自生活在族人的奚落嘲讽之中,常被骂作“东洋野种”。他12岁时,大病一场,竟被家人扔到柴房待毙。闯过生死关后,他绝望地遁入空门,但毕竟是个孩子,因偷吃鸽肉被逐,多年后又重新出家。 童年的不幸,一直是他心中挥之不去的痛。他出家后,仍不断追问自己缺失母爱的渊源— 丈室番茶手自煎,语深相冷涕潸然 生身阿母无情甚,为向摩耶问夙缘。 从心理学的观点看,童年失爱,后果很严重。 首先,这样的孩子长大后容易自卑,容易怀疑自己的价值。幼小的孩子不断得到冷眼和增恶,他无法明白这种憎恨是大人之间的矛盾在孩子身上的投影,他对自己最直接最自然的解释就是:我自己是可憎的!他将外在的憎恨内化之后,伴随而来的是愤怒,以及毁灭自我和世界的冲动。 苏曼殊才华横溢,成就非凡,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无足轻重— 生天成佛我何能?幽梦无凭恨不胜。 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 苏曼殊向外和向内的毁灭冲动也很明显。他曾是“革命和尚”,甚至曾想过暗杀康有为,他有明显愤世情怀:“国民孤愤英雄泪,洒上鲛绡赠故人。”至于他对自己的毁灭,更是变成了现实,他极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暴饮暴食,34岁就英年早逝。 其次,童年失爱的人,安全感会很弱,孤独感会很强。他会认为:世界充满了敌意,孤独是自己的宿命。他,无家可归。于是,苏曼殊从来不肯安居,仆仆于道路,朝发夕驻,任意西东。他的这种生活方式好像很洒脱,但其背后是深深的孤独感,而非美好的自由之感。 再次,童年失爱的人,对爱会极端地渴望,以弥补缺失。苏曼殊一生不断寻找着爱,被称为情僧、情种。但他却一次又一次斩断尘心,选择逃避。这当然和僧家的清规戒律有关,但也可能和他几个月时生母突然离去有关,这样的经历有可能在其潜意识中形成如下观念:爱是极不可靠的东西,随时可以无缘无故地消失。所以,苏曼殊既渴望爱,又逃避爱,因为:爱是冒险! 所幸,在苏曼殊苦难的一生中,还有佛法慰藉心灵,这是他生命的亮色。他在《住西湖白云禅院》中描写的禅定境界非常优美— 白云深处拥雷锋,几树寒梅带雪红。 斋罢重重浑人定,庵前潭影落疏钟。 |